天津日报记者 田莹
今年暑期档电影市场可谓“高手云集”,在激烈竞争中,二维手绘动画电影《浪浪山小妖怪》则无疑是最大的“黑马”,该片以仅3000万元的投资斩获逾15亿元票房(截至发稿时),成为今年暑期档令人瞩目的现象级作品。这部电影的成功,并非孤立的文化事件,它再次印证了《西游记》是中国文化版图中一座永不枯竭的富矿。
从《大话西游》颠覆传统的爱情寓言,到《大圣归来》热血重燃的英雄史诗,《西游记》早已凭借影史上的经典改编,成为跨越时代的文化符号。而近年来的再创作更呈现出多元跨界、形式纷呈之势。小说《太白金星有点烦》对《西游记》天庭体系进行了职场厚黑学的演绎;综艺喜剧《喜人奇妙夜》中的作品《八十一难》则设定唐僧师徒“九世轮回”求取真经的故事背景,在诙谐搞笑中诠释师徒情谊;《黑神话·悟空》则续写取经成功后的西游故事,重构了一个充满反叛与宿命感的神话世界。无论是纸质书页上的文字叙事,还是喜剧舞台上的现场演绎,抑或是虚拟游戏的沉浸体验,《西游记》持续渗透到当代文化生产的各个角落,深度介入大众的精神生活,展现出惊人的时代适应性和叙事生命力。
爆款改编精准戳中时代痛点
《浪浪山小妖怪》获得的高票房和好口碑,源于它与观众产生的奇妙共鸣。它彻底颠覆了《西游记》“取经天团为主角”的固有叙事视角,影片以连名字都没有的底层小妖——小猪妖为主角,讲述他屡次“考编”不过,不得已靠关系进入“大王洞”谋求编制,想要拼命表现却沦为替罪羊的荒诞现实。当他另辟蹊径,与几位同样边缘的小妖组成“山寨版”取经团试图曲线创业后,却在“小雷音寺”遭遇黄眉怪,不得不面临良心与利益的抉择。
电影对4个小妖的性格设定,巧妙映射了现实中的不同人群。小猪妖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,怀揣信念却屡遭现实打击;蛤蟆精则是精于算计的投机者,擅长利用关系却难逃良心拷问;黄鼠狼精在历经职场打磨后渐趋沉默,但并未泯灭善意;猩猩怪是畏惧表达的“社恐”代表,却是四人中最坚定、最渴望突破自我的一个。电影以“妖生”写“人生”,充满了对小人物职场生活状态的关注,当鸡画师因“甲方”需求反复修改画稿,想要掀桌不干却不得不为几粒米折腰时,放映厅里响起的笑声里,藏着打工人苦涩的共鸣与释然的自嘲。
《浪浪山小妖怪》的颠覆性在于,它将原著中被视为“边角料”的小妖升为叙事核心,让底层奋斗者的牺牲与无奈被看见。影片借豹督头之口点出残酷真相:取经团队“神脉通天”,没有背景的普通小妖再努力也难逃“Nobody(无名小卒)”的命运,但在看似注定会以“悲剧”收场的故事中,小妖们最终凭善念与勇气实现自我救赎,难怪有网友评论,“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傻气,恰恰是平凡人最动人的英雄主义。”作为一部“既好笑又好哭”的作品,电影既继承中国动画“为小人物立传”的传统,又以犀利的社会洞察与温暖的人文关怀回应当下时代集体情绪,成为一部现代职场的生存寓言。
马伯庸的《太白金星有点烦》则开辟了“天庭职场”的全新解读维度,把“西天取经”演绎为天庭官僚体系的项目运作。书中“劫难外包”“功德分配”“编制争夺”等情节,让神仙间的权谋博弈与现代职场的办公室政治形成奇妙呼应。太白金星李长庚作为项目协调者,既要揣摩玉帝上意,又要应对观音的“甩锅”,甚至因报销问题被财务总监刁难——这些细节让读者忍不住对号入座,有网友调侃“读这本书时,总觉得在看自己写PPT(演示文稿)汇报项目的样子”。马伯庸用天庭职场的荒诞故事,揭示现实社会中的人情世故。
若论《西游记》改编的里程碑之作,《大话西游》是不得不提的经典。南开大学学报编辑部副教授陈宏认为,在诸多改编中,电影《大话西游》最能体现《西游记》的精神特质:一是将严肃的主题包裹在夸张荒诞、狂欢搞笑的电影话语中,呈现了嬉笑中含泪、轻松里回味的旨趣;二是将至尊宝与紫霞的爱情故事,嵌套在寻找唐僧、回归取经的大结构中,昭示了破情迷、归正道的人生哲理。“这部电影看似是《西游记》原著彻底地颠覆,故事情节、人物设定完全不照着西游记来,但在文化精神上与《西游记》遥相呼应,把传统经典与后现代的无厘头很好地结合了起来。”
纵观这些脱胎自《西游记》的文艺作品,之所以能持续引爆文化市场,核心在于它们以极具新意的视角对经典进行重构,同时又能精准击中大众的精神痛点,最终突破圈层壁垒,成为能引发广泛共鸣的文化现象。
多元文本成就四大名著中的“另类”
一直以来《西游记》常被大众误读为“儿童文学”,还有人认为在“四大名著”中它的研究价值最低,事实真的如此吗?
陈宏表示,从绝对数量上说,虽然《西游记》的研究者不如《红楼梦》多,但并不意味着它是古代小说研究的“冷门”。恰恰相反,与其他名著相较,《西游记》是古代小说研究界高度关注的对象之一。仅以2024年为例,“中国知网”全年发表与《西游记》相关的论文共188篇。《西游记》以多元的文本特征、永恒的精神主题与独特的美学风格,成为四大名著中极具“另类”色彩的存在。
《西游记》的“多元性”首先源于其复杂的成书过程。陈宏教授在分析文本特征时强调,《西游记》并非单一作者独创,而是世代累积型作品:“因为成书的过程比较复杂,既有在民间流传逐渐丰富的环节,也存在过被某些人利用的借题发挥环节,最终被杰出文人(一般认为是吴承恩)过手定稿。所以该小说文本的现实状况既独特又复杂,形成了多元的意义空间。”
一方面,文人的创作让《西游记》具备一流的文学水准。“历难成长”的故事主线,体现了个体经过打磨后的成长和成熟,也彰显了民族文化中积极进取的崇高精神。在人物塑造上,孙悟空在故事前期天性自然、无拘无束、充满生命力,与戴上“紧箍咒”后被规则约束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;猪八戒“贪图享乐又天真浑直”的反差也充满人性温度。这些形象既鲜活生动又承载着深刻的哲学思考,更因此彪炳世界文学史册。另一方面,时代累积的成书特点,也使得这部小说与作者独创作品拉开了距离,不论是小说的结构、情节逻辑,乃至人物形象,因为吸收进来的故事“出身”不同,而存在着很多“裂隙”,各种文化要素、思想理念冲撞激荡,这些都给文本留下大量解读空间。清代陈士斌在《西游真诠》中,把《西游记》视为“道教修炼宝典”,认为“孙悟空代表心猿,紧箍咒象征定心”;民国学者胡适则视其为“滑稽小说”,更看重其游戏精神;而当代研究者则从心理学、社会学等角度挖掘其现实意义……《西游记》到现在还被不断研究解读,常读常新,就在于它提供的诠释空间极其丰富。不同的读者,从不同的维度,往往能解读出不同的意蕴——这既是它被低估之处,也是它真正的伟大之处。
在陈宏看来,《西游记》艺术上的“最长板”是其“融严肃于谐谑”的独特美学风格。它以轻松幽默的外壳包裹深刻厚重的精神内核,让原本承载严肃主题的取经故事变得举重若轻。这种特质既赋予作品极强的亲和力,却也埋下被大众误读为“儿童文学”的伏笔。“《西游记》的主角多为动物形象,反派亦是以奇珍异兽成精的妖魔,童话般的设定降低了阅读门槛;全篇弥漫的谐谑逗趣风格,像孙悟空与猪八戒的插科打诨、妖怪们的荒诞行径,总能带来轻松愉悦的阅读体验。”但陈宏强调,《西游记》的“谐谑”绝非单纯的搞笑,而是以游戏精神解构权威、讥弹世态的高级表达。西天作为取经的“神圣目的地”,如来佛祖的弟子却向唐僧索要“人事”(贿赂),否则便交付无字经书;道教至高的三清神像,被猪八戒随手扔进“五谷轮回之处”(粪坑),神性尊严瞬间消解;即便是玉帝掌控的“天庭秩序”,也被孙悟空大闹天宫搅得鸡犬不宁。这种“嘲讽神圣却不亵渎信仰”的精妙平衡,让作品既保留对人性、社会的深刻洞察,又兼具通俗有趣的阅读质感,实现了思想性与趣味性的完美融合。
守正创新解锁经典再生密码
一直以来,中国古典名著改编后登上大银幕的作品不少,回顾观众对这些作品的反馈不难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:各个版本的西游故事都获得了观众出乎意料的接受与认可。为何大众对《西游记》的改编如此“宽容”,甚至乐见其被不断重构呢?
陈宏分析认为,《西游记》本身就是一部“动态演化的文本”,其流传过程就是不断被改编的历史,这种特性让它天然具备适应不同时代的能力,成为当代文化重构的“万能文本”。同时,《西游记》的“非现实性”为改编提供了天然的“自由度”。《红楼梦》聚焦家族兴衰与人性悲剧,基调沉重且叙事闭环;《三国演义》依托历史,受史实束缚较多;《水浒传》讲述江湖侠义,主题相对单一。《西游记》并不是反映现实的人间故事,它的神魔设定脱离了现实约束——天庭、地府、妖洞等场景均为虚构,孙悟空的“七十二变”、妖怪的“奇幻法术”本身就充满想象空间,许多改编虽突破原著情节,却因符合“神魔世界的可能性”,并不让人感觉违和。
当然《西游记》被改编的“包容度”也与原典独有的游戏精神和谐谑风格分不开,作者笔下的“离经叛道”随处可见,那么改编的天马行空,甚至荒诞不经,就恰恰呼应了原作的艺术特点。
陈宏强调,《西游记》的核心主题——“历难成长”“自由与约束”“自我救赎”,是超越文本、超越民族、超越时代的普遍性命题,这是它成为不朽经典的根本原因。当代各种版本的西游故事能被大众接受和喜爱,就在于他们做到了“永恒主题”与“时代需求”的精准共振。
陈宏进一步以《浪浪山小妖怪》举例,这个草根版的西游故事利用猪妖、黄鼠狼妖等在西行路上为百姓降妖的故事,隐喻了这些平凡者追求理想道路上的成长成熟。他们由追求名利到扶危济困,呈现了取经的精神真谛。更有意思的是电影把这个严肃的主题放在了日常的叙事气氛下,形成了日常与神话对抗、轻松幽默与励志向上反差的叙事张力。
《浪浪山小妖怪》改编高明之处还在于,电影回避了传统经典英雄叙事带给当代观众的疲劳感和疏离感。毕竟唐僧师徒四人天生带有所谓的阶层优越感,他们的取经故事对于今天的观众而言,更像高位阶层的“他者”故事。电影把焦点放在了绝大多数的小妖们(平凡者)身上,讲说他们面对生存压力的挑战——是随波逐流还是坚守理想。观众在银幕上看到的,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话英雄,而是自己的现状和内心投射在浪浪山世界中的“影子”。
分析一个个成功的《西游记》改编故事,不难发现它们都遵循着类似的创作逻辑:不是继续在原典上打转转,带着镣铐跳舞,而是做到“遗形而得神”,在延续和更新经典小说“灵魂”的同时守正创新,最大限度地发挥今人的创造才华,创造出符合这个时代的优秀作品。
四百余年过去,《西游记》仍能在影视、动漫、游戏等领域持续“破圈”,证明真正的经典从不畏惧创新,反而会在与时代的对话中不断焕发新生。正如陈宏总结的那样:“对待传统文化,应秉持‘沉浸、超越、激活、发展’的态度。沉浸是读懂原著,超越是不拘守传统,激活是转化为当代资源,发展是创造属于这个时代的作品。《西游记》的改编就是最好的例子,它告诉奶茶视频APP,经典的生命力不在于被供奉,而在于被不断解读、不断重构,最终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文化纽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