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只要我活着,就要不停地写”|张爱玲逝世30周年

今天(9月8日),是张爱玲逝世30周年的日子。长久以来,大家总认为张爱玲晚年在美国流离潦倒,创作力不复从前。但她晚年也从未停止写作。张爱玲接受访问曾说,“只要我活着,就要不停地写”,她确实是写到最后一刻的。

近二十年来张爱玲的遗作被发掘、整理、出版、翻译、研究,大部头的作品都已付梓,晚期写作的脉络可谓日渐清晰。迄今尚未面世的,有一册跟随了她多年的笔记本,加上一些零散手稿。学者黄心村把这部分写作综合起来,称为张爱玲的晚期碎片书写。

黄心村一直潜心于张爱玲研究,最近,她的著作《成为张爱玲》面世,恰逢张爱玲逝世30周年。以此为契机,奶茶视频APP邀请专栏作家一把青对黄心村进行了一次专访,聊了聊手稿中的晚年张爱玲。

三年前,香港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系教授黄心村出版《缘起香港:张爱玲的异乡和世界》。同年9月的“爱玲月”,我访问了黄老师,她与港大中文学院教授林姵吟合办的“张爱玲研究新方向”讲座,也开启了第一期。

缘起张爱玲,以及该讲座系列的生生不息,三年间,我与黄老师有了不少的交往。有一次,她邀请读书时代的老师、北大“燕园三剑客”之一的黄子平教授,谈《对照记》与影像,他说起那张最著名的睥睨众生旗袍相,“手上戴的鸡血藤,现在淘宝都标张爱玲同款”。后来我去云南旅游,竟然真在街边碰到,买着好玩,也给黄老师一个,她主持活动不动声色戴着,一见我便孜孜展示。“孜孜是属于张爱玲的暗号,”她说。

《成为张爱玲》

作者:黄心村

版本: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5年7月

去年冬天,与黄老师到赤柱,非为海鲜或美景,而是去军人坟场,给她书中第二章的主角、张爱玲的港大历史老师佛朗士(Norman France)献花。她之所以特意约我在12月25日香港沦陷日前后,是因为这个佛朗士,就是《烬余录》中“奶茶视频APP得知了历史教授佛朗士被枪杀的消息”的佛朗士,也是《小团圆》中,给过盛九莉“800元奖学金”的安竹斯教授原型。这位英国学者,在二战中入伍,又遭人射杀,卒于37岁,黄老师称之为“研习历史、教授历史、却被打上门来的现代史吞噬,唯一遗产就是张爱玲了”。漫山遍野的墓碑,她叫我留意逝者年龄,大多是二十来岁的小兵,佛朗士算是个中长者了。“你看去世时间,就差一点点,战役都要结束了”,她叹息。

又说找找贝尔福(Stephen Balfour)吧。是她书的第四章、张爱玲自白“比较喜欢的外国女作家”斯黛拉·本森(Stella Benson,1892-1933)的亚洲行旅,日记中在香港认识的“唯一似乎有智力和精神储备的人”。他是佛朗士的邻居兼好友,在集中营死于空袭。上上下下一排排地寻觅,我说不然算了,黄老师坚持再看看,终于在一块低矮的简陋手写石砖上见到他的姓名,几人草草合葬在一起。簌簌风中,见她俯身放下花束,我总觉得这些“被现代史吞噬”的异乡亡灵,在此地的百年寂寂,就是为了等待从历史另一端走来的她,她的使命感、好奇心,她的慈悲与温情。

我常常说黄老师虔诚得绝无仅有,又兼具内地、美国与香港生活背景,是“张爱玲天选之人”。她屡屡拒绝,强调万万不能以此自居,虔诚仅止于文字,而不是对张个人的迷恋。不过,黄老师总将9月30日称作“爱玲生日”,每年的那次演讲,排期不是阴历就是阳历,更熨帖地只贺寿诞不办忌辰。她也不认可那些晚年凄惨导致笔力衰退的论调,指上世纪70年代第三个写作高峰被迫中断,原因是“虫患起来了,身体不好了”。将心比心地淡淡讲来,“祖师奶奶”似远还近,反倒像个她朝夕相处的知交,这固然不是迷恋,而是同为女性,隔着时空的会心与疼惜。

三年后,《缘起香港》推出简体版《成为张爱玲》。题目引用自香港中文大学崔文东教授的同名书评,一语道出研究核心,即张爱玲的“史前史”,港大山道上的少女岁月,早年教育与阅读经验深埋的种子。与此同时,黄老师的案头新作,则将目光转向“成为张爱玲”后的晚期风格,从万千碎片与残章中,通过回归档案、调整焦距,遥望那个蛰居美国遁世离群,笔下却仍“孜孜”在思在写,鲜为人知又从未止息的张爱玲。

张式字体独树一帜,小而密地爬满处处夹缝,涂抹修改又层层叠叠。故纸堆钩沉,我说这未免也太伤眼,黄老师却觉得“幸运极了”,或者借用张爱玲上世纪70年代致函庄信正的祝福,是“最好的运气”。

此次内地首发黄心村新作《碎片书写:析〈托梦〉》(见今日推送二条),原文刊于张氏生前紧密合作的台湾《皇冠》杂志。她以1989年散文《草炉饼》为坐标,梳理手稿中未发表的遗作《托梦》,分析张爱玲的晚年写作状态,她对遣词造句的分寸斟酌、对碎片记忆的打捞重构,和对家族女性的特殊兴趣。又逢9月,逝世30周年纪念之际,见字如见人,这样的身影新鲜而珍贵,且在黄老师的镜头下,生动清晰,又有神有情。

跃起的听觉 记忆的碎片

一把青:大众总有种误区,指张爱玲后半生在美国流离潦倒,创作不复当年。您所考据的《托梦》和《草炉饼》手稿,一张纸正反面书写了三组内容,字迹充满重复、涂抹、叠加、删减,堪称“碎片的碎片”,直观地呈现了她晚年仍以极高的标准坚持写作,也证明了早年自称“写作慢且吃力”所言非虚。您将书信定义为附文本(paratext),那如此形态的未完成“碎片”属于什么呢?

黄心村:1968年张爱玲接受殷允芃访问说,“只要我活着,就要不停地写”,她确实是写到最后一刻的。像是《对照记》,背后其实有大量稿子,我在加多利山宋先生(宋以朗,宋淇邝文美之子,张爱玲遗产继承人)家,见过誊抄后的一份初版,但最早是什么形态?也可能是《爱憎表》似的碎片,冯睎乾当年整理《爱憎表》,就是给宋先生交予一摞纸片,由他负责重构,它们是不是个有机整体都很难认定。宋家的《对照记》也可能是张爱玲将碎片合成为初稿的版本,皇冠的最终版,与誊抄版又不一样,从大纲、草稿、修改、誊抄到出版,中间究竟隔了多少层,没有办法完全确定。

这张1988年9月的洛杉矶湖景公寓(Lake View Mansion)通知单,反面是空白,写了《草炉饼》的片段草稿,有些文字内容重复了,甚至还没有题目,最底又相反地写着索要侦探小说杂志的两行英文备忘,侦探小说,那是她的喜好。正面600字的《托梦》相对流畅,有完整性,是手稿中仅此一份的初稿。按照写作习惯,她应该是写完反面的草稿,刺激到什么记忆,想起“那个梦”,再见缝插针翻过来,以《托梦》填满。

这张纸上的《草炉饼》和最终成篇很不一样,与宋家的誊抄稿也有出入。纸上一些被涂抹的字眼,像“磁碗”在《爱憎表》中出现了,“母亲从国外寄玩具来”进入了《对照记》。1991年8月,在给宋家的信中她提到,正在写散文版《小团圆》,“仍旧用《爱憎表》的格局,剪裁较易”,这些手稿都是晚年突然被激活的碎片记忆,张爱玲不断地重组剪裁,它们的来源是同一个地方。

手稿、碎片就是文本(text),最终刊登的文章,只是文本迁徙历史中的一个切片。比这两份手稿更早的,还有张爱玲的笔记本,从66、67年直至80年代初,横跨70年代开始的最后一个12年写作高峰期,笔记本一共192页,中英文都写得更细、更密密麻麻,充满大量省略符号,例如“因为所以”写作数学里的“∵∴”。内容有些是看书看报的摘抄笔记,也有日记式的段落,包括1967年,丈夫赖雅去世对她的打击。后来她寓所虫患开始,大部分东西都放入了储藏柜,只有两三个箱子随身,笔记本不在身边,碎片也就戛然而止了。

一把青:研究如此私密的档案,会存在伦理问题吗?“碎片”处在时间线的哪个阶段、完整与否,又如何界定?宋淇在《草炉饼》按语中说,张爱玲“此前试写多篇,都不惬意,草稿全部毁去”,会主动销毁存稿,最后一本《对照记》,原名是“张爱玲面面观”,她是否很早就有自觉的档案意识了?

黄心村:当然是有伦理问题的,看笔记本的时候,我都吓坏了。那是她最私密的东西,真的是写给她自己看的。张爱玲是有档案意识的,信件,她都有假象读者,也知道这些东西将来会让人看到。最后出版《对照记》,也是为了把照片保留下来。不过,比她更有档案意识的是宋淇邝文美夫妇,他们在这一点上无比的超前。邝文美在美国新闻处工作,上班做档案、下班还是做档案,她会抄下张爱玲跟胡适的通信、会记录每次跟张爱玲见面说的话,好像有种天生对档案的直觉式掌握和热爱,如果没有她,就没有奶茶视频APP看到的这些材料,也没有《张爱玲私语录》中风趣幽默“作为人的张爱玲”。

这份“碎片”的时间上可以确定是1988年,因为是写在公寓通知书上,是从门底下塞进她的住处,并非邮寄,不存在久久不开信箱这个问题。关于文本的完整性,其实很难讲,也不重要,你认为的不完整可能是完整。像1944年的《连环套》,张爱玲自己一直说“腰斩”,历来也都认为是未完。但在小说末尾,发利斯遣媒婆去霓喜家说媒,霓喜人老珠黄,心里有些东西还没放下,当成跟她求婚,说“发利斯比我小呢!年纪上头也不对”,但其实是向霓喜13岁的小女儿瑟梨塔求婚,情愿等她长大,最后一句,“霓喜知道她是老了,她扶着沙发站起身来,僵硬的膝盖骨克啦一响,她里面仿佛有点什么东西,就这样破碎了”——其实不就是结尾吗?心里面的东西都碎了,还有什么好写下去呢?

《托梦》虽然是初稿,最后一句“也不过提了这么一声”,结束得却非常干脆,有它的完整和连贯性在,但这份手稿的最右边又仍有字迹,我想之所以没有像《草炉饼》一样发表,也很可能是她认为没写完,在未来的版本中还有继续叙述展开的可能性。

一把青:这两篇文章篇幅皆短,《草炉饼》就算在其80年代以后的作品中,也不算特别显眼,甚至作为发表在报纸副刊的文章,艰涩得普通读者应该当下都很难即时进入,为什么您会觉得它特别代表张爱玲晚期风格?

黄心村:《草炉饼》改了又改,如此耗费心血,发出来还是艰涩,还要再加上宋淇的文末按语和时隔3个月的《后记》补充,一层又一层,就是她不放心文本出去读者能否懂,或者下意识地知道大家不懂。书信集中,宋淇作为市场“推手”,隔段时间就会鞭策她交作品,写小说是个体力活,不是吗?70岁上下,是真的进入晚年了,所以才会有80年代末的这些短篇,她很难再有精力延伸出去写长篇了。

晚期的写作风格,是洗了又洗,完全去掉了早年的华美和雍容,自废武功式地把早年立的“人设”都打破了,把年轻时写的都推翻了。虽然同期台湾“张爱玲潮”已然掀起,宋淇也不断地提醒她台湾市场的重要性,但她已经是对当下的读者能否进入,甚至有生之年会否出版都不再在乎了。例如《小团圆》,胡兰成(1906-1981)在世时碍于他的“兴风作浪”未出版,在他死后这些年,也没有发表。具体怎么写,宋淇给她的建议,她也不听人家说了。她纯粹是为了写,“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”,我想她认为她的读者在未来,当时的反响已经不重要了。

《草炉饼》这篇短文从头到尾都是声音。从上世纪50年代到美国开始,她一直有长期眼疾,洗发水流入眼睛会流血,仰卧照日光浴灯也要“擦掉眼睛里钻进去的小虫”。视力不行了,听觉就起来了,变得特别特别敏锐。林式同在《有缘得识张爱玲》中说,她在家“没事还把电视打开,而且声量调得很高”,那是她需要白噪音(white noise)占领听觉,否则太过活跃,会影响思路。《中国的日夜》《公寓生活记趣》等早期散文里她写了那么多的叫卖声,非常奇怪,“马……草炉饼!”的“呼声”却在晚年才第一次浮现,是在那个年龄、景况和心境下,她感受到更多更阴晦、更看不到的声音、颜色和形态。

《乱世书写:张爱玲与沦陷时期上海文学及通俗文化》

作者: [美] 黄心村

译者: 胡静

版本:99读书人|上海三联书店 2010年12月

一把青:不同于《忆西风》《四十而不惑》等应邀或回应式的晚期散文,《草炉饼》是上世纪90年代后罕见的主动书写,竟然写这样冷门的食物。张爱玲早期也写了很多“城市之声”,如夜营的喇叭、电车声、口哨声,为什么她反而在文中说“周璇姚莉的流行歌只是邻家无线电的噪音”,这神秘的草炉饼叫卖声才是“上海之音”?

黄心村:上世纪40年代她写的是当下生活场景中的声音,舞厅的音乐,“蔷薇蔷薇处处开”的歌声。晚期她的生活环境非常简单,她听见的不一定是现实里的声音,还有记忆中、遥远过往的声音。由叫卖声衍生到草炉饼“干敷敷”的卖相,一定是不好吃的,还有《托梦》的第一句,“你外婆就是吃红烧肉死的”,和《谈吃与画饼充饥》一样,她笔下食物永远是惊悚不堪的,跟美食一点关系也没有。

关键不是食物,而是从“上海之音”的叫卖声中浮现出来的人形,小贩是个“苍黑瘦脊中年以上男子”,与“甜润悦耳”的歌喉太不相称,黑黢黢的像鬼影,“当时只觉得有点骇然”,却在记忆中存留了四五十年。这个细节也反映了她对种族、肤色有着自始至终的着迷,这和我在《成为张爱玲》中提过的,在港大连续三年教授张爱玲历史课的佛朗士有关,她在《烬余录》中说,这位老师“研究历史很有独到的见地……奶茶视频APP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历史的亲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观”,作为连接大英帝国殖民史和战后开启的后殖民叙述的桥梁式人物,佛朗士启发了她早早地反思殖民。

《草炉饼》由叫卖声牵引出了姑姑说的话,回到与“代母”般的姑姑同住公寓高楼“听市声”的时光,《托梦》由红烧肉写到母亲的饭桌,再跳至八九岁,偷听母亲与姑姑谈论早逝女佣“闲闲地曼声说话”。1992年,她在写给宋邝的信中写,“中国人里大概我是最不思乡”。但是,张爱玲上世纪80年代与姑姑姑父恢复联系后,我所看见的留存的信件都特别感人,美国地址邮箱变更,姑姑写信没有回应,还辗转写到香港宋淇那里,叫他转交。姑姑重新出现她的世界,对她是一种振奋,确实刺激了包括《对照记》的出版,对晚年张爱玲来说,血液的连接变得格外重要,她也许不会思念上海这块土地,但她不能忘怀土地上这些亲得不能再亲的人,尤其是家族史中对她最重要的两位女性。

家族史女性 写作观反思

一把青:您提到《托梦》里,早年“用一种romantic的爱来爱着我母亲”的张爱玲,经过了《小团圆》的剑拔弩张与不堪,自称“在不相干的地方像母亲”的她,“在不相干的地方似乎与母亲达成了和解”。张似乎很喜欢用“不相干”,早年《烬余录》也说没有志愿写历史,“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些不相干的话”,《托梦》所谈论的“通灵”与家族中上吊自杀的女佣紫娟,是否也算“不相干”?

黄心村:“不相干”其实最相干,是最重要、核心的人生部分。念古诗的父亲,书架上的萧伯纳,古代文学与英美文学,给了张爱玲文字上的启蒙,而且是她很好的读者;母亲给了视觉与听觉上的启蒙,教她画画、弹钢琴,与姑姑“合谋”培训她的交响乐修养。最后的手稿和书信里,胡兰成、赖雅、桑弧,这些男人都没有他们的事了,男人真的不重要。看《对照记》对爸爸的讲述,她也和解了,没有《私语》中早年的怨怼了。

为什么看到《托梦》的当下我特别惊心?开篇第一句“外婆是吃红烧肉吃死的”,红烧肉是可以吃死人的,她外公娶了丫鬟紫娟当小妾,紫娟27岁上吊死了,死了很多年以后还托梦给母亲,还是在英国,在梦里还是当年的样子,太惊悚猎奇了,必须要用平淡无奇的语言写出来。

27岁早逝的紫娟,竟然还有这么一个人,在她写作一辈子的80年代末突然冒出来。到晚年,张爱玲骨子里的东西出来了,就是对家族史,尤其是家族女性的关注。如果她还有精力和体力打开来写,甚至不用早年的笔力,哪怕是《小团圆》时期的写法,都将是个不得了的故事,但没有了,剩下这个骨骼一样的故事,但在这个骨骼一样的故事里,层次已经很多了,完全不需要华丽的词语修饰。

《小团圆》

张爱玲 著

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9年3月

一把青:张爱玲在美国生活40年,晚年骨子里冒出的却是家族史中一个又一个的女性。除了《同学少年都不贱》的后半部分和散文《一九八八——》,她似乎鲜少写到美国。《一九八八——》中形容洛杉矶是“异乡特有的枯淡”。《成为张爱玲》中提到,1977年她在写给宋家的信中说,“地上又有紫色落花了,大树梢头偶然飘来一丝淡香,夏意很浓,每年夏天我都想起1939年刚到香港山上的时候”,您将其视为“1939年刚刚开始大学生涯的张爱玲和1977年几度小团圆后依然坚守叙述源头的华裔女作家的合声”,她为什么对写美国没兴趣呢?给人一种完全不过当下生活的感觉?

黄心村:“紫色落花”是洛杉矶的蓝花楹,我在洛杉矶住过几年,当时觉得这个沙漠气候的城市实在是丑,然而每年会有几段时间特别美,比如蓝花楹盛开的季节,蓝花楹就是洛杉矶的樱花。每年夏天,她都会以蓝花楹为开端,重温在香港的点点滴滴。张爱玲写香港、写上海,笔下的美国真的不多,这是非常遗憾的事情。我想她从根本上就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写移民经验的亚美(Asian American)作家,她好像对移民经验没兴趣,一直觉得要回到家族记忆中去。

一写再写,因为写不完。觉得写完了,又冒出新东西,像上吊的紫娟、草炉饼“黑黢黢”的小贩,又总是特别的触目惊心。但是你看书信集,她其实对时事很关心,读各种各样的报纸,看电视,在洛杉矶的那几年,对我很有大影响的几个事件她都在follow(跟进),像是1992年的洛杉矶暴动、地震,1994年的辛普森杀妻案,更早期的笔记本里也是这样,世界上发生的大事她都有关注。

一把青:您写到笔记本中,上世纪70年代中期,她写下“直到一两年前,意识到时间上必须跳来跳去”,还有中英文夹杂的一句,大意是“关于闪回:用得合适即成为最有力的武器,一如马宽德(J.P.Marquand)有万乐齐名、万剑攒心之慨……即重复亦必须呈现不同的视野,不同的面向,有追加的洞察”,为什么会突然有意地开启“跳来跳去”的实验?

黄心村:写《小团圆》的时候,她开始高度地自觉要“跳来跳去”“闪回重复”,随后完稿且发表的短篇《浮花浪蕊》也是一样,这让当时的读者怎么看啊?中国现代汉语写作的主流是现实主义,你怎么可能跟现实不挂钩呢?但是,这却是她在洛杉矶一边写《红楼梦魇》,一边进行的非常系统性地对自己几十年写作的反思。

就像张爱玲说《红楼梦》“超前”,不止超越了近代,《红楼梦》放在奶茶视频APP的时代也是超前的。她也许就是意识到写作是为了未来,跟着自己的写作走到上世纪70年代末,《红楼梦》读了一辈子,读出了这一点,未来可以是无限的。

一把青:张爱玲曾坦言《半生缘》存在对马宽德《普廉绅士》的借鉴,马宽德似乎是斯黛拉·本森和苏青以后,她难得点名嘉许的作家,并与之保持了私交?在如今的中国青年小说家抄袭与“异曲同工之妙”风波下,如何看待这样的借鉴呢?

黄心村:当然不是抄袭,而是移植,她移植的不只是马宽德,而是novel of manners(生活方式小说)传统。张爱玲在《忆胡适之》中说,“凡是好的社会小说家——社会小说后来沦为黑幕小说,也许应当照、译为生活方式小说——能体会到各阶层的口吻行事的微妙差别”,马宽德历来被认为是继承了美国女作家伊迪丝·沃顿(Edith Wharton)的衣钵,写的是19世纪末,在纽约上层社会的众生态,是典型的middlebrow(中等趣味),马宽德就依据这个脉络一路下来的,斯黛拉·本森也是,简·奥斯汀(Jane Austen)更是鼻祖。

《半生缘》在情节上,还有对金句中的金句“奶茶视频APP回不去了”的借鉴,是因为她从来都对novel of manners体系的中等趣味青睐有加,例如影响她一生的毛姆(William Maugham),就是“帝国秩序下的中等趣味(imperial middlebrow)”代名词。其中,她“比较喜欢”的本森反而是个特别不讨喜的异类,带有对于主流的怀疑、比较和讽刺角度,也许她在那个时代是个风云人物,但如今的英语文学史上却几乎找不到她的痕迹了。

本森的两本亚洲游记,1925年的《小世界》和1928年的《世界中的世界》,是作为外来者匆匆地跑过来,想更靠近些,张爱玲则退得远,保持距离不能离得太近。更巧合的是,游记中的本森,一个人经过美洲大陆,经过日本到亚洲,上世纪50年代的张爱玲也是,经过日本抵达美国,同样的路线不同的方向,虽然相隔二三十年,特别奇妙的是,她们还是可以在文字上相遇的。

落实到旅行书写上,张爱玲1946年未完成的《异乡记》可以看作游记,书信集的第一篇,1955年写坐船赴日本,也可以独立成章,完整性是相对的,单独地拿出来看,附文本其实也可看作文本。所谓“晚期与早期”,不是时间概念,《异乡记》也可看作晚期书写的开始,为什么明知“大多数人不要看”也非写不可?因为她认为这对她很重要,去温州寻夫,感情的痛苦都没有白经过,早期奢靡的外表都撕掉了,她知道是自己作家道路上的突破和升华,所以宋淇说她是“作家中的作家”。最后的几年,她在她的公寓里面,都不出来,但跟外界的世界是有联系的,通过电视的音像、通过记忆里的声音,这不是一个空间的概念,而是时间,张爱玲的晚年,“时间的无涯荒野”变得特别重要。

邯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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